香港出生的黃麗文在小學五年級那年,隨父母移民到加拿大多倫多。40多歲的黃麗文對BBC說,對於離開,她是不太情願,也不太理解父母當時的初衷。
隨後,她在加拿大一路升學並在當地工作了數年。有了一定的積累後,她決定回流,隻身返回香港。
「心裡想著(自己)可能一、兩年就會回去加拿大。」,她說,只是自己沒料到竟然一待就是16年。2020年《香港國安法》實施後,她無奈地再次離開,不同的是,這次是經過深思熟慮。
有鑑於國安法會為香港社會帶來的改變,以及可能會為她帶來的風險,黃麗文說,她可能難以再回去香港,也不想去冒這個險。 她說,五年後回望, 「我到現在還很想念(香港)的。」
有學者分析,在香港主權移交前數年移民是基於對當時不確定性的擔憂,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後來回流是不少人的選擇;而過去五年的這波移民潮,更多是《國安法》下政治環境大變,人們為了避險而作出的決定。
1980年代,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談判,之後簽訂《中英聯合聲明》,確立1997年香港主權會移交中國。由於對香港前途及未來的不確定,社會上開始出現不少移民的討論及準備。這期間,中國北京又爆發了「六四」事件,在這背景下,觸發香港大規模的移民潮。
根據香港政府估算,1987年至1996年間,約有50萬人移居外地,佔當時人口的8%。
隨著主權移交前後,移民人數亦開始逐漸回落。 據香港保安局數據,1994年之後移居海外人數持續下跌。
移民潮過後,獲得了外國公民身份和居留權的香港移民,看到當時作為亞洲「四小龍」的香港經濟起飛、而主權移交後社會亦未見有太大變化,故不少人選擇返回香港定居。大約在2000年前後,形成了一股「回流潮」。
香港政府2003年發佈的人口政策專責小組報告書稱:「實際回流人數雖然並不清楚,但肯定相當可觀。」
2020年《香港國安法》實施後,出現新一輪移民潮,至今約有30萬人移居海外。據英國內政部的數據,截至2025年3月,共批出約17.9萬宗申BNO簽證申請,有約16.3萬人已抵埠。
香港特區政府行政長官李家超在2022年剛上任的時候,曾稱不會用「移民潮」字眼去談論港人移民的現象,又稱各人離港的背景和原因並不相同。
黃麗文記得,當時年紀小小的她,並不理解家人移民的決定。
「那時候,我是覺得『六四 』發生在中國而已,為什麼在香港都要這麼害怕呢? 爸爸那時候就說,因為回歸,遲些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因為不想跟朋友同學分開,故年幼的她並不想離開,「但那時候是沒有決定權的,就是爸爸媽媽說移民,那就移了,那就過來了。」
黃麗文說,那時候同學前來機場送機的畫面,仍然在腦海中,不捨的感受湧現,她與送別的同學一起抱著哭了起來,「真的哭得要死」。在現已拆卸的香港啟德機場送別,是那個年代不少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她說,當年網絡還未興起,能夠通訊的方式並不多,要維繫彼此之間的情感只能靠著書信,「長途電話也很貴……那個時候真的有一個很離別的感覺。」
然而,隨著90年代愈來愈多香港人移民,她在加拿大也有著愈來愈多與她有著同樣背景、來自香港的同學,「到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的學校就變了,有七、八成學生都是香港人,我們(在校園)是說廣東話的。」
大學畢業之後,黃麗文曾經在當地的中文電台工作數年,後來遇到事業上的瓶頸,聽到別人談及香港的機會較多,「我就覺得為什麼不回去試一下呢?」
萌生這個想法後一個月內她就辭了職。黃麗文2004年獨自一人回到香港。那時候,她身邊也有不少中學同學回去香港發展,「其實那時候大家都覺得香港是一個實驗,他們會覺得應該好像工作假期一樣,你回去一年,也會回來(加拿大)的。」
任職公關行業的黃麗文說,當時選擇留在香港, 因為那裡一直不斷在變化的環境,讓她感到自己一直在學習新的事物;而如果繼續留在加拿大,她自身也不會有任何轉變與成長,「唯有在香港才有那個很極速的成長。」
黃麗文在香港成立了自己的公關公司,也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她坦言起初並沒有留意太多香港的政治與時事,直到2011年兒子出生,不久之後政府擬在香港推行國民教育,引起了之後一連串的「反國教」行動。 黃麗文回憶道,那是她第一次出來參與遊行示威,「那一刻是真的讓我覺得政治離我們很近了,就是跟我的兒子有關,所以我就出去遊行。」
後來,她的公關公司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響應過罷工的號召;也在2020年曾經擔任過香港商人周小龍參選立法會時候的競選公關。
周小龍曾被中國官媒點名批評宣揚「港獨」。 由於擔任了他的公關,公司的其他客戶「開始很不舒服,」也覺得她走得「太前」。
在國安法於6月30日實施的那一天,黃麗文正在負責周小龍的記者招待會,宣佈位於荃灣愉景新城的童裝店Chickeeduck分店,將會移走擺放於店內的「民主女神像」。
她對於這樣的香港開始感到陌生,也沒有想過香港會走到這樣的地步。
另一方面,在疫情影響之下,黃麗文公司的經營也變得更為困難,考慮過後,她決定結束這一盤生意,並且於2020年底離開香港。
早年随父母移民紐西蘭(新西蘭)又「回流」的李先生,在2021年帶著妻子和子女重回紐西蘭生活。 他說,當時父母移民決定,讓他能夠有多一個選擇,路也能走得比其他人容易及平順一點,「對我來說也是感激的。」
「六四」事件發生三年後,讀中三的李先生隨家人移民到紐西蘭。
今年47歲的李先生接受BBC訪問時表示,當時父母沒有特別向他交代移民的原因,但他已經有在留意社會時事,或多或少也理解為什麼父母想要離開香港。 對於父母的抉擇,現在回看,李先生說,知道那是為他著想的決定,為他留下一條退路。
李先生的父母是透過投資移民的方式過去紐西蘭,有別於《香港國安法》之後,西方國家推出「救生艇計劃」予港人申請,在九七前那一波的移民潮裡,不少香港人都是以投資移民、技術移民的方式移居海外。
而目前最多港人透過BNO簽證移民、並且曾經殖民統治香港的英國,於1990年代推出俗稱「居英權計劃」的英國國籍甄選計劃,讓五萬名合資格港人及家屬透過計劃登記成為英國公民。
加拿大卑詩大學社工系教授殷妙仲接受BBC訪問時指,當年這些直接獲得英籍的香港人,有很多人都未必移居到英國生活。
加拿大國王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黃智斌告訴BBC,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的移民潮中,大部分移民離開香港主要是對於未來有著不確定的感覺,「對他們來說,其實只是買一個未來,那個心態比較多是這樣,所以很多人拿了護照後,(移民國)條件不太好就會回去。」
「買一個保險」是那一代移民的人常掛在口邊的話。
同是47歲的楊先生是在1995年、16歲的時候跟隨家人移民到加拿大,在當地讀完大學之後,有鑑於加拿大當地的工作機會不多,大約2002年的時候,他自己一人回到香港尋找工作。
看到香港在主權移交之後,那時的面貌沒有太大的改變,也讓他對於「回流」香港這件事增添多了一份信心,「好像真的有一個(跟大陸)不同的制度。」
那時候,身邊不少曾經移民離開的同學,又或者是在加拿大認識的香港同學,都選擇回流香港,讓他們能夠再次於香港見面與聚舊。 後來,楊先生的家人也陸續返回香港。
在回到香港之後,不久之後就遇上了SARS疫情,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楊先生都以為自己會一直留在香港生活。 直到成家立室,有了小朋友之後,他有思考過是否需要再次「回流」加拿大,讓下一代在一個較好的教育環境下成長。
自前行政長官梁振英2012年上台後,發生了反國教運動、免費電視牌照爭議、碼頭工人罷工等事情,隨後2014年雨傘運動的爆發,開始讓他感到不太舒服,「整個氣氛都開始改變了。」
楊先生坦言感受很差,「有心痛的感覺。」 過去關注社會時事的他,也曾經就著一些社會議題走出來遊行發聲,直到空間遂漸壓縮,他開始思考再次移民的事情。
在BNO簽證仍未推出的時候,楊先生曾經跟太太商量過是否重新回去加拿大生活,但他在那邊已經沒有親人,換言之「再回流」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展。 後來太太的家人也透露有著移民的打算,當BNO簽證公佈之後,他們一家與太太的家人2022年便一起申請移民到英國。
楊先生說,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需要再次離開香港。相對於上一次的移民,他認為當時是處於一個不確定的狀態,也未知道未來會如何改變,但這一次,他是因為改變而離開,也對於要再次離開感到傷感。
這些在1997年前移民到其他國家,隨後「回流」香港工作,近年再從香港出走,「回流」到當初移民目的地國家的現象,又被稱為是「二次(雙向)回流」。
除了社會環境的因素外,也有一些人是選擇回到外國退休。
資深傳媒人及時事評論員黎則奮是在1990年與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他形容在「六四」事件之後,當時香港社會的憂慮情緒湧現,身邊不少人都在準備移民。黎則奮告訴BBC,他們一家也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決定移民到加拿大,「主要是整個社會的氣氛和大氣候。」
當時,他們一家選擇以「太空人」的方式移民,當時40歲的黎則奮留在香港繼續工作賺錢,而太太及兒子則留在加拿大。 那些年間,他大概一年會飛往加拿大一、兩次探望家人。
那一波的移民潮, 不少家庭也選擇了這種分隔兩地的方式。在獲得加拿大的公民身份後,黎則奮的家人也於1994年回到了香港。
早在《香港國安法》生效之前,黎則奮已於2018年回到加拿大退休。
對黎則奮來說,自從妻兒回流到香港之後,儘管因工作關係,與香港社會時事有緊密接觸,見證著香港這一路以來的轉變,但他沒有想過會再次重回加拿大。只是妻子的家人定居在加拿大,在她希望與家人團聚的背景下,最終也搬到了加拿大溫哥華生活。
相比起其他人,黎則奮也在訪問中坦言,自己的選擇跟香港的政治環境沒有那麼直接的關連。 他說,這些年間,也認識了一些退休之後回流到加拿大的港人,「都是60多歲的那群人。」
殷妙仲說,有一些人是在「回流」香港生活工作,退休之後又重回加拿大,對於這些人來說,也許「香港不是退休的好環境」。
殷妙仲曾經就加拿大的「二次回流」現象進行過研究,他表示,這個情況在2014年香港爆發雨傘運動之後,看到有開始增加的趨勢,但由於沒有實際對於流「二次回流」人數的統計,故目前難以得知有多少人重新回到加拿大生活。
他說,這些「二次回流」港人當中,很多都是過去的移民二代,在完成學業後回港工作,在有了小朋友之後,很多人選擇回到加拿大,讓下一代在當地接受教育。他表示,儘管這些港人沒有直接明確將回流與政治環境掛勾,但也會認為香港的教育情況不太理想。
黃智斌說,在2019年社會運動及國安法生效之後,他觀察到有更加多香港人回到加拿大。 而在這些再次回流到加拿大的香港人中,不少人都會積極參與當地的港人組織,並且協助透過「救生艇計劃」新移民到加拿大的港人融入當地社會。
他說,相比起新一批的移民,尤其是仍在申請等候永久居留權、未獲得公民身份的港人,在未明確的情況之下,或會選擇「回流」香港;但那些返回加拿大的港人本身擁有加拿大的國籍,在目前的社會環境下,基本上也不打算再返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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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6/2025 05: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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