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知名退役球星孫繼海旗下的免費足球青訓營陷入索賠爭議，引發一系列關於中國足球人才培養困境的討論。

上月底，一名12歲學員的家長在社交媒體上發佈一段短視頻，稱孩子因傷退出中國前國腳孫繼海創辦的「海選未來」足球青訓營，在向該機構要求「自由身證明」時被索賠18萬人民幣（下同）。

該學員母親認為，承諾「免費」的青訓機構要求高額賠償不合理，並向媒體表示對方以「500元一天」計算賠償費用。

事件引發多名媒體人和足球圈人士在社交平台發表評論，有人對紛爭可能造成學員前途不明表示擔憂，也有人支持青訓機構的做法，並質疑家長試圖「白嫖」。

目前，孫繼海及其青訓機構「嗨球少年」已拒絕所有媒體的採訪和置評請求，而學員家長也已刪除了相關的「維權」視頻。

有體育評論員和業內人士向BBC中文指出，事件反映了很多中國足球青訓機構面臨的困境，以及家長對這一領域的認知不足。

「另有想法」的退訓？

該家長在視頻中聲稱，她的孩子被醫生診斷出脛骨結節炎、髂骨骨裂等傷病，想要退出該青訓營，但被要求賠償500元一天的培訓費——學員在該機構訓練一年多，共計18萬元。

BBC無法獨立核實上述說法及相關的合同條款。該家長的視頻在社交媒體傳開後，引來了爭議。

據中國媒體報道，雙方爭議的焦點在於「自由身證明」。這是用於證明球員與原所屬球隊或機構已無合同關係，可以自由加盟新俱樂部的文件——它是足球運動員轉會中的重要文件，也是足球管理和經營中的標準操作，國際足聯（FIFA）對於青訓球員的合同也設有相關的規定。

因此，很多足球圈人士從家長要求「自由身證明」推測，其退出培訓的目的是讓學員「轉會」，加盟其他俱樂部或者青訓機構。

「你不踢了卻想要一個自由身份證明……這是什麼？自由身份證明是證明你可以去加盟任何一支球隊，」前國腳徐亮在其個人抖音帳號上評論說，並在視頻裡附上了「#這一波我支持孫繼海」的標籤。

曾經在中國從事青少年足球培訓的季偉濤也向BBC中文表示：「要孩子的自由身，這個是值得玩味的一個問題。」

他推斷該學員的家長「有其他想法」，而不是單純地想要退出足球青訓回學校上學。「如果考慮的是孩子的健康不適合從事這項運動，可能要不要自由身其實無所謂」。

他表示，在足球運動當中的傷病屬於「不可抗力」，一般情況下機構不會因為傷病退出而索要賠償，但即使存在須賠償的情況，也應該有法律途徑可走。

「只是一個法律層面的問題，」他說，「但是她是想通過自媒體、通過道德層面來給俱樂部施壓，我看到的是這種。」

知名中文足球評論員丁偉傑則相信，學員家長懂得要求「自由身證明」，在孫繼海本人及其青訓機構的知名度背景下「敢於利用媒體」，這背後很可能有人指點，也因此令大家覺得「這背後有故事」。

作為參加過世界杯的前國腳和英超曼城俱樂部名人堂成員，孫繼海在2016年退役後創辦其「嗨球」公司，其中一項業務是足球青訓。去年，他的公司與公益機構合作啟動「海選未來足球計劃」，以免費培訓的形式向全社會招募青少年足球苗子。

「我想告诉大家，不是家里有礦才能踢球，」孫繼海在今年較早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所以我們要打造这个模式，讓小朋友到我們這兒，家长不需要有額外的一分錢投入，他的孩子就能够踢球。」

事件中的小球員就是這一計劃的學員之一。據媒體報道，這名來自西安的學員於2024年初赴大連試訓，成功加入「嗨球少年」項目並成為主力。有報道指他被認為極具潛力，在培訓中備受重視，並曾在某次活動中受到球星貝克漢姆（David Beckham）的稱讚。

但在2025年2月，因傷病與蒙受心理壓力，家長亦對訓練方式不滿，決定讓孩子退出。

足球青訓的隱性成本

在報道此事件時，中國媒體《南方週末》引述從業人員指，培養小球員，通過向更高級別的足球機構輸送人才賺取費用，是青訓行業較為普遍的盈利方式之一，但社會對此認知不足。

BBC中文採訪到的從業人員均表示，很難確切計算從小培養一名足球員所需要花費的成本，但是，足球培訓、特別是以職業道路為目標的精英足球培訓，對機構和家長而言無疑都是高昂的付出。

季偉濤解釋說，具體的成本與機構請什麼級別的教練，有什麼樣的硬件設施和課程密度等相關，因此無從評價，但是除此之外，難以計算的是當中的「沉沒成本」。

「要培養出一個職業球員來，無論是家庭還是青訓機構，成材率都非常低——即使在巴西也是一樣的。」他說。

他以現役中國國腳張玉寧為例解釋，這名球員的父親是溫州商人，家境屬於相當不錯，但是為了支撐孩子去荷蘭踢球並一步步成長起來，還是賣掉了上海的幾套房子。

「雖然張玉寧作為一個職業球員來講，取得的成就一般——他也沒拿過冠軍，也沒拿過什麼，但是這已經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例子，無論是從經濟回報還是從培養的目標上來講都是，」他說，「但是你想，國內有幾個張玉寧？」

他還表示，另一個無法計算的是時間成本。對於家庭而言，培養孩子踢球可能涉及到家長在工作、居住地等方面的選擇；而對俱樂部而言，給予的機會成本也是重大取捨：「很簡單的，如果說這個孩子是主力，這段時間你打的是主力，其他孩子就沒有機會，對吧？如果說早知道這樣（離隊）的話，我為什麼不培養其他孩子？」

「這些也是沒法用貨幣來衡量的。」他說。

事件中的這名小球員就為參加培訓從西安搬到大連，家長也在視頻中講述過自己異地陪練的艱難：「我們也付出了特別多，捨家棄業地租房子陪在那裡，後期走訓的接送、吃飯，都是自己負責。」

在這種情況下，人才對於培訓機構而言就是非常稀缺的資源。

季偉濤表示，他曾經經營的收費足球培訓機構並不以精英培訓為目標，但是仍然難以盈利。因此，對於孫繼海機構採取的公益做法，他一方面表示敬佩，另一方面也認為屬於「無奈之舉」。「他不通過這種方式，他招不到好的人。」

公眾認知

然而，向更高級別機構輸送人才的目標最終能達成的實屬鳳毛麟角，而在這條道路可能產生的糾紛和脫軌卻層出不窮。

在此次事件引發的討論中，不少媒體和網絡輿論提及國腳韋世豪的案例——他在山東魯能足球學校培訓，但在2014年被指違背協議私自與經紀人簽約赴葡萄牙踢球，被足校起訴，後來韋世豪承諾回國踢球優先選擇山東魯能，才讓足校撤訴，但2017年他在經紀人運作下租借加盟上海上港，再次引發爭議。

在嗨球糾紛出現後，中國媒體報道，很多足球培訓機構開始著手找法務專家尋求避免出現類似問題的辦法。

儘管中國足球近年重大醜聞不斷，但在習近平十年前推動的足球改革大政方針下，青少年培訓仍是備受關注的重點領域——官方媒體聲稱全國已有逾三萬所足球特色學校，受中國足協認證的社會品牌青訓機構也多達數百家。

季偉濤覺得，類似的糾紛在以後可能仍會再出現，因為它折射的是中國足球「青訓體系的不健全」。

他表示，雖然孫繼海和他的公司是非常希望做好青訓，並從法律和規則層面上來規範自己，「但這不是他們一家說了算的」。

「契約精神是足球世界裡面最起碼的一項規則，」他說，如果全社會在這一點上沒有正確認知，並從政府和主管機構層面來多方配套，就很難營造足球運動發展的健康土壤。

丁偉傑則表示，許多家長對孩子是否具備成為職業球員的潛力缺乏清晰判斷，對合約精神與職業足球的現實也了解不夠，往往忽略了投入與犧牲之間的平衡，導致期望與現實落差過大。

「所以我不敢說我們的青訓系統是否有缺陷，但可以肯定的是，很多家長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把孩子送去學踢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丁偉傑說。

季偉濤認為，嗨球事件只是冰山一角，背後涉及的是整個體系「盤根錯節的問題」，而這些問題若無法解決，「我們的足球只能說是看運氣。」

相較之下，丁偉傑則持審慎樂觀的態度。他認為，儘管家長「誤用了媒體監督的方式」，但事件的曝光本身對中國足球是有益的。「必須儘早發現問題，通過解決問題來積累經驗，這樣我們的體系才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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