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特朗普拿出展板,我當時還挺高興的」,中國長三角地區貿易商彭先生的話出人意料,他說的是4月2日白宮玫瑰花園,特朗普拿出展板,滔滔不絕地介紹他的新政——對近百個國家的「對等關稅」。
這張薄薄的展板,對全球貿易體系,無異於一顆「重磅彈」,看得見的是金融市場的巨震,不易看到的是一線貿易商取消的訂單和停下的工廠。
隨後一個月,政策幾經反轉——對多國暫緩,對中國極速升級,中美瑞士談判後又突然降溫——包括彭先生在內的貿易商們,心情也隨著這些國際新聞頭條起伏不定。
BBC與彭先生深入訪談,他的「驚人之語」揭示出中美貿易更多細節,深究之下它們不但能幫助外界理解中美貿易的本質,甚至在一些專家看來,更為兩國談判的走向提供線索。
彭先生是一位貿易商,他們背後是廣布於長三角的大小工廠,面對的是美國的進口商,但就彭先生而言,他主要做跨境電商,通過電商平台直接面對美國消費者,所以他的貿易(傢具和寵物用品)鏈條非常簡單——從中國工廠訂貨,在美國電商上架,直接發給美國消費者。
那為何看到特朗普展板上的第一行給中國加徵34%的關稅,彭先生「還挺高興」?因為,同樣一張展板上,第三行的越南,被加徵了46%的關稅。「第一反應是中國又有優勢了,所以我心態放得很平,既然是無差別攻擊,那麼對中國反而是好事」。
「別忘了,關稅已經不是第一天的事了」,彭先生介紹過去幾年間中國外貿江湖的一個大變化——特朗普第一任期的貿易戰後,不少企業就已開始試探性外遷,只是當時東南亞的產業鏈配套尚未成熟。隨著時間推移,越南已形成相對完善的供應鏈體系,到去年其所處的傢具品類已基本完成大規模轉移。
但是這種轉移對「大魚」和「小魚」而言不能一概而論。大型工貿一體企業憑借國內外雙供應鏈佈局更具抗風險能力;小型企業由於缺乏轉移能力,面臨的關稅風險大得多。
彭先生處在中間,雖然也有越南的生產渠道,但主要從中國發貨,因此他看重的不是美國施加了多少關稅,而是那些先一步佈局越南的同行們(其中不少是他的江浙同鄉),面臨更高還是更低的關稅成本。
「有個廣泛的誤解,就是越南勞動力成本更低」,彭先生解釋,行內人測算,越南工人月薪為3000元人民幣,但跟中國工人的工作市場、熟練程度、吃苦耐勞程度都沒法比,實際效率要打七折,因此3000除以0.7,相當於4300元月薪,跟長三角的普工薪資已經差別不大。而且跨文化溝通不容易,使生產損耗更高,越南生產成本實際已高於中國。
而且過去幾年,中國工廠的湧入,使越南土地租金從2022年的每月15元 /㎡ 暴漲至35 元/㎡,用工成本變得更高了。
所以,如果特朗普真的對越南加的關稅比對中國更高,那麼中國的成本優勢反而凸顯出來,彭先生的「高興」即來自這裡。
數據似乎也暗示著中-越-美之間的貿易關係。2025年第一季度,河內自北京進口商品約300億美元,而對華盛頓的出口則達到314億美元。事實上,如今中國大約四分之一的出口貨物都需經由包括越南、柬埔寨在內的中間國家轉運。
然而,彭先生的好心情僅僅持續了一周——4月9日下午特朗普宣佈,暫緩徵收對越南等國的高額關稅,在接下來90天內,只徵收相同的10%「基準關稅」。但對中國的關稅不僅沒取消,還加碼到145%的高位。
「我們就完全喪失掉了出貨的慾望」,彭先生用旗下的一把辦公椅舉例——國內採購成本約30美元,終端售價通常在45-50美元區間浮動。對華關稅最高點,差不多成本驟增35-40美元,迫使終端定價飆升至80美元以上;而越南同行憑借10% 的關稅優勢,同類產品報價可穩定在55-60美元,兩相比較,從中國出貨,成本上已不可行了。
對於貿易商而言,日子還能忍,「大不了這幾個月先不做了」,但是對於機器轟鳴的工廠而言是「絕望時刻」。彭先生介紹,比較殘酷的一個例子是,當關稅漲到145%了以後,他拿著原本合作的中國工廠的樣品,直接寄給越南工廠來做,中國整個工廠只好突然停掉,因為小虧了話大家分擔一下,如果關稅那麼高,就完全沒辦法,所以工人全部放假,僅僅維持最低運作狀態,這個狀態可能維持幾個月,如果再不好轉,就關掉工廠,所以當時業界估計7、8月失業率可能會比較高。
但需要提醒的是,彭先生代表的跨境電商雖然重要,但不是中美貿易的全部。
出口服務商GenPark的創始人兼CEO龐國強(Chris Pang)向BBC中文表示,彭先生這類的跨境電商,在中國對美出口上基本是「三分天下佔其一」,而且相比於傳統外貿,其增速極快,2023年出口增長將近20%。
龐國強(Chris Pang)表示,過去一個多月,他們大概有10萬家之眾,主要集中在長三角和珠三角,以消費電子、快消品、家居及美妝等「輕快」產品為主,契合電商「小批量、快速迭代」模式,有效地補充了傳統汽車、機械等重工業出口的結構短板。
工廠停擺的一個月,老闆們最關心的問題是「要不要去越南」。經常往返中越之間的彭先生認為為時已晚,因為一方面越南的各項成本已經高了不少,越南明顯過熱,它完全依賴兩國和美國間的關稅差。而且投資落地要一兩年,但是政策變化「一月三變」,等到了越南,說不定你錢投下去了,訂單又回到中國。
果不其然,5月12日,中美代表在瑞士會談後,發表聯合聲明,145%的關稅降低到
30%,另有24%的關稅暫緩90天徵收。
雖然依然比越南高,但彭先生表示貿易商們測算過,兩國對美關稅差,大概有40%左右的臨界點,如果超過了,生意做不成,現在只有20%左右,「大家都要出貨了」。
這個差值除了剛才說的越南土地、人工上漲,以及跨國溝通成本,還有兩邊工廠主的心態不一樣:越南那邊報價都不會太低;而中國的工廠主現在心態是只要不虧錢,甚至稍微虧一點點我都給你做,只為讓工廠保持運轉。由此進一步加大了兩邊的差距。
「4月9日對華關稅陡升,很多貨都出不去,倉庫里大量庫存;現在突然降關稅,大家都加緊出貨,因為海外倉庫都快見底了;最明顯的證據是,海運價格長得很快,六月初估計要4000美金。」
關稅帶來的擾動,對貿易商來說,不是好消息。對美國消費者來說也一樣。
彭先生認為,這次其實價格還沒來得及漲,因為如果無利可圖,中國不發貨,越南發;而如果美國執意要把越南、柬埔寨乃至更多的路都堵了,那美國消費者就會面臨一個硬生生漲價的局面。
因為背後鏈條很簡單——中國/越南工廠、貿易商、亞馬遜的網購頁面——當貿易商們無法通過繞路規避關稅成本,他們會直接修改上調頁面上的售價。
對於10萬家中國跨境電商而言,90天後,如果關稅恢復,他們可能要去東南亞的工廠提貨,否則還是在中國。
更痛苦的是生產者,他們既不敢貿然出海,又不甘留下來面對更多不確定性。而且有兩個關稅以外的大背景:「中國供應鏈過剩顯而易見」,即便不考慮關稅因素,由於競爭太激烈,利潤很微薄;另一方面,還要疊加美國人的通貨膨脹,使他們減少了非剛需品的消費,需求也弱了。
而特朗普的高關稅,加劇了這種供大於求的局面。彭先生的悲觀在於,即便90天後降低關稅,壓低價格以刺激美國消費市場,那麼中國供應鏈的充足產能仍將導致行業陷入 「以價換量」 的惡性循環。貿易商為維持高週轉,只能持續壓縮利潤空間,最終行業整體仍處於供過於求的狀態 —— 區別僅在於過剩規模的大小而已。
彭先生回憶,從行業親歷者視角看,關稅並非決定市場興衰的核心變量,2018 年中美貿易戰加徵25%關稅,但同時疫情後美國政府向消費者發放現金補貼,跨境電商反而迎來爆發式增長,這一現象揭示了關鍵邏輯:美國市場的需求韌性本質上取決於消費者購買力 —— 當居民可支配收入增加時,商品來源不過是 「中國直發」 或 「越南中轉」 的形式差異;若消費力萎縮,即便實現本土化生產或零關稅,也難以扭轉頹勢。
換言之,美國消費者的錢包厚度才是驅動貿易的底層變量。無論供應鏈節點如何遷移,「中國製造」 的性價比優勢始終通過產能規模、產業配套等維度實現傳導 —— 在彭先生看了關稅無法改變這一點。
作為行業的服務商,龐國強(Chris Pang)反而認為,中小跨境電商比傳統貿易商更有韌性、更靈活,在過去一個多月的衝擊中,他們已經開始調整,比如分散渠道,從沃爾瑪、亞馬遜,擴展到TikTok和獨立站等;再比如,開始研究泰國、墨西哥設立貼牌廠的可能,甚至走的比較靠前的,已經開始介入AI技術,成功實現在庫存管理、物流優化和營銷策略等方面的降本增效,「所以路很多,還是有希望做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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