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對外國商品徵收激進的新關稅,並強調這一天是美國的「解放日」。隨後,全球經濟根基迎來動盪的一週,一個新經濟時代被宣告到來。
事實上,特朗普正在兌現他的競選承諾。他曾向全球大公司和製造商喊話,「如果你不在美國製造產品,那麼當你把產品送進美國時,你要支付一筆關稅,一筆非常高的關稅。」
不過,他提出的關稅遠超所有人預期。國際貿易受到衝擊,全球金融市場出現暴跌。面對市場動盪,特朗普在幾天內又暫停了大部分關稅計劃。但此前舉動已經損害了這個世界最大經濟體的信譽。
華府的反覆也讓許多世界領導人感到困惑,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人們迫切想知道,特朗普的經濟計劃到底是什麼?關稅算盤究竟是為了什麼?
BBC的「調查」(Inquiry)節目邀請了四位專家,深度分析特朗普的行動與佈局,以及未來的方向。
新關稅先令外交領域陷入一片混亂。各國政府加快腳步,趕在7月的90天期限前與美國簽訂貿易協議。
艾米麗·基爾克里斯(Emily Kilcrease) 是華盛頓「新美國安全中心」(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的高級研究員兼能源、經濟與安全計劃主任。
她形容,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令美國與貿易夥伴的關係變得複雜,「幾乎整個全球秩序都被打亂了。」
然而不只美國的貿易夥伴感到壓迫,白宮本身也面對壓力——法院隨時可能介入,阻止總統的計劃。
美國憲法明確規定,設定國際貿易政策是國會職責,而非總統權限。但特朗普稱,美國的貿易失衡是一項「國家緊急狀況」,要用總統行政令來設立關稅。
「顯然,他的行為正在突破甚至越過法律所允許他做事的權限。」基爾克里斯認為在未來一年,「法院對此很可能會有動作」。
至於國會方面,基爾克里斯也認為,國會的參與度會隨著事態發展越來越明顯。
「即便在共和黨內部,也開始有人認為國會應該在制定政策上扮演更強的角色。因為很多人對政策方向感到憂心。即使他們支持總統的策略,但也對執行過程感到不安。」
「他們希望政策是可預測的,也希望能有發聲的機會,確保自己選區內的企業和選民不會受到負面影響。」
但要推翻特朗普的關稅政策並不容易。國會若要通過反對性法案,必須有共和黨議員在參眾兩院倒戈。基爾克里斯指出,這樣的動力可能來自國會之外。
因為關稅影響的還有選民本身。特朗普曾說他在保護普通美國人,但這些人可能很快就要面對生活成本飆升的現實。
「他(特朗普)表明已預料短期內會有一些陣痛,但對他而言,長遠看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基爾克里斯認為,當雞蛋、日常生活用品的價格上升,貸款利率提高、買房變難,人們難以忽視切身變化。
她說,當眾議院的代表收到越多選區內企業和選民的電話,反映政策的影響,由下而上的壓力就一定會產生,促使特朗普對部分政策進行調整。
美國各州已經出現了大規模反特朗普的抗議活動,但到目前為止,特朗普的支持者在民調中遭遇的反對聲音仍然不明顯。那麼究竟是怎樣的敘事,至今仍吸引許多美國人?
這或與特朗普身邊的核心圈子有關。
卡拉·桑德斯(Carla Sands)是特朗普第一任期內的美國駐丹麥大使,也是他首次競選總統時的顧問,非常熟悉特朗普的核心圈子。
「他身邊有像凱文·哈塞特(Kevin Hassett)這樣的經濟顧問,還有財政部長史考特·班森特(Scott Bessent)。這兩位都是理解特朗普主張、並且擁護這些理念的重要人物,他們兩人風格截然不同。他身邊還有其他真正的對華強硬派。」桑德斯說。
這些幕僚告訴特朗普,他需要重新定位美國的經濟——他們認為美國過去幾十年來製造業的空洞化,使國家陷入危險境地。
「我們長期因為糟糕的能源政策導致去工業化。我們鼓勵企業將業務和製造業移到海外。我們這些西方國家說:『我們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很低。』但實際上,我們只是把生產轉移到那些我們根本不在乎其碳排放的國家。」
桑德斯認為,一個國家必須自己生產東西,不能只做旅遊業或知識型社會,然後期待自己能夠安全無虞。
在她看來,關稅有兩個目標。第一,是為了讓美國從服務型經濟走出來,重新工業化。
第二是對抗中國。「因為中國對西方、對我們的生活方式、對我們的自由構成了威脅。」桑德斯說。
目前,特朗普對中國徵收的關稅超過100%。這場角力有可能導致美中貿易完全停擺,讓其他國家陷入兩難:到底要站在哪一邊?但與此同時,對美出口的國家也收到一個強烈訊號:華府對貿易失衡的容忍度已經到了盡頭。
「過去我們就像是大家的『老爸』,任人佔便宜,但我們不在意。幾乎每個國家對美國都有貿易順差,幾乎每個國家對我們的產品徵收更高的關稅,還有非關稅壁壘。但特朗普的意思是,現在該為美國人民打造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了,該講互惠了。」
這一舉動希望能把工作帶回美國——桑德斯說,失業是美國許多社會問題的根源。
「我們有數百萬男性對生活和生產失去熱情。他們只是在家癱在沙發上、吸毒、打電玩,享受着社會福利。特朗普想把他們帶回勞動市場,找回自尊。」桑德斯認為,此舉「非常有遠見」。
但貿易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供應鏈經常跨越國界。美國的製造商可能仍然需要從其他國家進口原料或零件——這是一項龐大的挑戰。
特朗普宣布關稅措施後,各國政府急切跟美國談判,只有一個國家沒有打去電話:中國。
「中國絕不會允許世界上任何國家,包括美國,用最後通牒的方式對它頤指氣使。中國認為,如果你退讓一寸,特朗普和美國政府就會要求你讓一尺。」中國全球化智庫(Center for China and Globalization)副主任、蘇州大學講座教授高志凱(Victor Gao)對BBC說。
「所以你不能退讓。因為一旦你向這種威嚇和最後通牒低頭,對方只會得寸進尺、不斷索求。我認為中國堅信無論經濟代價多大,都不會向霸凌行為妥協。」
在經濟層面上,美國和中國誰損失更大尚有爭論空間。但也許中國不太願意與華府深入接觸的另一個原因是:北京相信,美國選民最終會自己得出結論。
高志凱說,美國政府針對外國商品徵收關稅,其實是「由美國消費者買單」。「所以當我看到特朗普總統因為從關稅中『收了多少錢』而欣喜若狂時,我認為他要不是在誤導自己,要不就是在誤導美國人民。」
「他應該誠實地告訴美國人:是的,政府收了這筆錢,但這筆錢是美國人民付的。這實際上就是對美國人民徵收的一種稅。」
關稅現時被延後實施。但新的全球秩序出現,地緣政治板塊已經開始移動。
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院長、《金融時報》專欄作家吉蓮·邰蒂(Gillian Tett)說,隨着中國影響力與實力上升,不少新興市場國家開始轉向東方,成為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替代選項。
「我們同時也看到一些傳統上與美國結盟的國家——特別是歐盟,還有某種程度上的日本——對於特朗普政府對其徵收關稅感到震驚。他們有時悄悄地,有時公開地尋找更自給自足的方法,坦白說,他們也經常尋找替代方案。」
在改變關稅決定之後,人們可以看到美國的目標正對準中國。許多世界領導人面對選邊站的問題。但吉蓮·邰蒂認為,特朗普的經濟戰略不只是重新調整全球貨物流動那麼簡單。
「他們既把關稅作為一種策略,也是一種武器,目的是推動整個全球體系的大重置。但他們也越來越多地把關稅當作籌措收入、處理國家債務的方法。」
關稅並不是針對盟友和敵人的單一震懾手段,而是更大拼圖中的一塊——特朗普希望解決美國龐大的債務。
目前,美國債務已膨脹至36兆(萬億)美元,不僅已經超過美國整體經濟的規模。而其中很大部分——大約一兆美元——由中國購買。中國對美國出口大量商品,以美元收款。但北京用這些美元去購買美國國債,令美元走強。
「如果美元走強,就不利於出口,也難以與像中國這樣的國家的低價商品競爭。因此,美國政府開始表示,我們希望保留美元作為儲備貨幣,但我們不希望其價值過強,因為這會削弱我們自己的工業基礎。」
「所以他們試圖解決這個看似無解的矛盾:一方面希望美元繼續支撐全球金融體系,另一方面又想讓美元貶值。」吉蓮·邰蒂說。
坊間也有很多傳聞,指出存在一份特朗普計劃核心的文件,名為《海湖莊園協議》。該文件據指欲以關稅威脅持有美國國債的外國政府,逼使他們接受更低的投資回報率。
這種舉措對全球金融體系的影響難以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會震驚美國的貿易夥伴,加速他們制定對策。吉蓮·邰蒂認為其中一項,是促進了歐洲領導人從軍事國防到經濟金融的合作。
「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最大的諷刺可能就是,他反而種下了歐洲『讓歐洲再次偉大』的種子……歷史上我們看到,歐洲領導人總是需要一場危機,才能達成足夠的共識並採取行動。而特朗普的激進行為,可能正創造出這樣一場危機。」
至於中國,吉蓮·邰蒂認為,中國因與東南亞及其他新興市場國家建立更多聯盟,可能變得更加強勢,試圖利用美國退居世界舞台後出現的權力真空,來擴展自己的影響力。
日本則陷入了兩難處境。「它傳統上是美國的親密盟友,依然希望支持美國,也不希望中國主導亞洲,但同時,日本對美國的信任,正在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迅速消失。」她說。
(請前往BBC調查The Inquiry欄目收聽英文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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