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12月中國安徽執法單位跨省抓捕逾50同性情色/耽美小說作者後,中國西北蘭州警方近日再次對耽美文學作者實施大規模跨省抓捕,引發中國互聯網大規模聲討,也再次將公眾目光聚集在耽美文學這一亞文化現象,及其生命力和對主流文化的影響。
過去三週,陸續有中國耽美小說寫手在社交平台微博上發文描述自己被蘭州市警方「遠洋捕撈」的經過。這些為了規避審核省去大部分細節內容的貼文指稱,蘭州警方此次帶走包括在校大學生在內的數位創作者,並計劃在六月晚些時候立案起訴他們。
也有大學生寫手或面臨被取消研究生錄取資格的境地,有民眾網路上高呼創作自由並接力為被囚人士提供法律、心理援助,亦有海外華人團體預備遊行、聲援耽美創作者。
耽美文學指的是同性情愛小說,同人創作則指的是在已有文學劇作基礎上,以既有背景進行二次創作、迎合鍾情此類題材的讀者。二者重合度較高,常相伴相隨出現。在中國,近年來較為出名的耽美作品有曾一度紅透半邊天的《陳情令》,《鬢邊不是海棠紅》,《上癮》等。
大部分耽美文學作品發表在海棠網,一個伺服器架設在台灣的成人文學網站,以及AO3等中國創作者的熱門「流放地」平台。 這些平台整合了近年多次遭封殺、伺服器在中國境內的耽美同人創作網站。
蘭州市警方對近日抓捕行動尚未發布任何形式的回應。
有被傳喚的海棠網知名作者爆料,拘留、逮捕通知書上顯示,這一類「犯罪嫌疑人」大概率是以「製作、傳播淫穢牟利罪」傳喚。按照現行中國法律,傳播淫穢電子信息,點擊數達到25萬人次以上或者獲利達到25萬以上,法定刑期在10年以上。
但根據創作者所揭露的事實,一些作者僅靠網站打賞機制,一位寫手所有小說盈利總和不過兩千多元人民幣,「甚至不夠往返蘭州機票」。這些作者多來自重慶、四川等地。
目前,這些貼文均遭刪除,原因並未言明。發佈帳號也已一一刪除,僅剩網友截圖在傳播。網友還把原發帖人帳號名作為話題標籤延續討論。
蘭州警方的抓捕行動並非中國官方首次大規模對同人文學、耽美文學出手。
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的助理教授葛亮關注中國耽美文學研究多年。他對BBC說,早在上世紀90年代,耽美文學已經以網絡小說的形式出現,禁令也隨之產生。2001年,露骨描繪同性愛情的電影《藍宇》發布。《藍宇》由網路作品《北京同志》改編。
在當時,中國官方審核主要針對露骨的性愛描寫,並將包含同性戀內容的網絡文學定性為「淫穢色情」。2004年,中國互聯網協會發布《禁止傳播淫穢、色情等不良信息自律規範》,其中一項包含明令禁止描繪同性戀性交及其他形式的「性變態行為」。
葛亮說,值得注意的是,這項規定亦是中國國家級官方文件首次明確將同性戀定性為淫穢,並將男男之間的性愛定性為性變態。鑒於耽美作品中經常出現對於男性同性戀的露骨描寫,這一類作品都被視為「淫穢作品」。
如今已年過30的寫手朝暮就是在這個時期開始同人文學、耽美文學創作的,二十餘年來寫下200到300萬字作品,發布在多個平台上。
目睹近期越來越收緊的創作環境,朝暮直言這些一刀切式的管理手段對她的創作造成了巨大的架構困擾。而今次對海棠網作者的追捕行為在她看來也是「非常不公平、不合理的」。
對於朝暮來說,過去二十餘年裡,同人、耽美創作是她「安放精神的方式、是掀起某個世界的一角去窺她所愛的角色生活的方式」。她直陳自己從創作本身中就已經獲得巨大的幸福感,社群中和同好的交流是她最為割捨不下的東西。
「寫同人的時間伴隨著我迄今為止的大部分生命,我真的沒辦法捨棄和失去,」朝暮這樣說。「不確定是否由於政策引發,目前很多平台都引導作者創作更短平快的內容,小短文、小段子會給更多推廣。…… 雖然不希望自己陷入熱度焦慮,但還是會沮喪,因為能夠交流溝通的同好變少了。」
李深在自己小學五年級起即通過貼吧愛上了同人創作這一形式如。
今已年近30的她在說起自己14歲時無意在貼吧上瀏覽到的一篇關於《盜墓筆記》的同人創作作品,一下子就迷上了,跌宕起伏的情節不時讓她動容。原作裡為掩護主角團隊逃離而犧牲的潘子,在那篇不知名作者的創作下有了新的生命,在另一條時空線裡有了完整的後半生。
李深說自己至今還記得那篇同人文裡的許多描寫,一個配角有了自己完整的故事線,她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大家都能好好活著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當時,在百度貼吧上,直接以「耽美」或者角色名命名的站點非常興盛,創作者不加忌諱地開樓連載自己的作品,直接和追文的讀者粉絲交流心得和創作心路。李深至今仍然驕傲自己在數十個貼吧站點裡都成為了最高等級的粉絲——這並不容易,這意味著李深每天至少要花三至四個小時穿梭於各個站點之間,打卡、發佈優質長文討論並吸引大量有效回覆。
同時期,中國當局加大了對網絡文學平台的監管,耽美、同人文學首當其衝。
2011年,河南鄭州發生一起針對耽美文學的典型法律訴訟案例,網站的男性創始人和幾名簽約作家被逮捕,創始人隨後被判處一年半有期徒刑,並處以罰金1萬元,涉案作家的命運至今未明。當時媒體報導也側重強調了耽美文學對同性戀和色情文化的描述或將給年輕人帶來負面影響。
2014年,中國發起掃黃打非運動。這項運動本意旨在清除網絡小說中的色情內容,網路文學平台也開始大規模發起自我審核,大量百度貼吧站點被關閉。
曾直接在網頁上註明「耽美頻道」的晉江文學城更是直接將其更名為「純愛」,並在隨後幾年裡頒佈、實施了比官方更嚴格的內容指導:禁止任何脖子以下身體部位的描繪,只允許文學裡出現親吻和牽手,其他行為一概禁止。
寫手也主動應變,使用更為隱晦的暗語進行描寫,比如用「做飯」來代替「做愛」,用「廚具」代替「生殖器」,又或者直接插入超連結、導入外部網站以直接發佈性內容。
多位耽美、同人創作者對BBC說,性場景的描寫並不是目的,而是完成故事線表達的必經之路——這是人類的正常情感和行為,就像主流文學名著《白鹿原》、《黃金時代》、《蘿莉塔》等著作裡都有露骨性場景描寫一樣。
朝暮說,她不得不經常去逐段排查自己已發布的文稿,結果有一次發現平台屏蔽了她寫的一個「舔」字,她的整句為「他舔了一下嘴唇」。 她說她其實根本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表達方式來寫這個動作。
2018年,中國發生「天一案」,這是中國當局處理耽美創作者的典型案件。因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耽美作家天一被判處十年半有期徒刑,並處罰金15萬元。她的出版商、編輯、印刷商也隨後被捕。同年,另一耽美作家深海被捕,並於2019年因非法經營罪被判處四年有期徒刑,並處以最高罰款。
天一案極大震攝了中國耽美同人創作圈,這幾乎是第一次讓李深發現「寫耽美是可以犯罪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發現自己曾加入收藏夾的文篇被作者鎖住、無法再次閱覽。此後,大量百度貼吧站點關停,有百萬名成員的貼吧一夜解散,李深說,她再也找不到那篇讓她哭了很多次的關於潘子的第二種生活的文章。
2021年後,中國當局開始批判說「娘炮文化」,意圖重塑男性氣質,這導致耽美文學中的「非規範化表達」被當局視為威脅。晉江、番茄、嗶哩嗶哩漫畫等平台都陸續下架其耽美頻道,甚至屏蔽了一些知名耽美小說。
而最近一次即在去年12月,安徽警方用極為相似的手段抓捕50多名海棠網作者。
密集審查刪貼的飄搖裡,朝暮將自己的文章從晉江轉移到中國另一個同人創作平台Lofter和36,後來又轉移到Pixiv,不久後這個平台又被防火牆屏蔽。之後轉移到AO3,好景不常,這個網站也被屏蔽掉了。
她說,平台的封鎖、刪改、轉移對她來說如同鈍刀割肉。二十多年來,貼吧的刪改清理掉了她和同好們曾經的文字內容,已經去世的朋友們留下的回覆也不再可溯。在36平台的文樓上,幾百條的回覆、交流、探討如今都消失不可見。
「我的收藏夾裡還是不死心地留著他們的鏈接,我還希望繼續去更新,」朝暮說。
在中國,耽美相關產業有極高的商業價值,基於原創耽美文學改編的劇作往往大受市場好評,叫座又叫好。
多部改編自原創耽美小說的影視劇作品立項、拍攝、開播,吸引大量粉絲,創造了極高的商業價值。肖戰、王一博、黃景瑜等如今的中國頂流明星都曾不同程度借耽美作品成名。黃景瑜初涉影視領域就是主演《上癮》,被廣泛熟知并藉此奠定了他在影視圈的地位。
官方媒體新華社、澎湃新聞都曾發文討論「耽改熱」,並把2021稱為「耽改元年」。僅在這一年裡,根據新華社消息,發布於晉江原創網站上的有名耽美IP幾乎全部售出,單個IP最高售價達4000萬元,有超過60部作品已經完成影視化籌備,給在疫情中經歷寒冬的影視行業注入極大的生命力。
同時,新華社也用近半篇幅警示耽美文化僅僅是「亞文化」的一種,或將對青少年造成「不良影響」,即普及同性戀愛。
這些報道不僅證明了耽美、同人創作的經濟效益,也藉由官方媒體之口呈現中國當局對於耽改經濟的矛盾心態。在這個背景下,中國也沒有放棄對於與耽美作品相關藝人的打壓。
葛亮舉例說,2016年,中國首部耽美改編電視劇《上癮》播出,廣受歡迎,一舉捧紅黃景瑜和另一位主演,但此後,據媒體報道,兩位被禁止在任何節目或公開場合同台亮相。
2019年,斷層式熱播耽改劇《陳情令》則開始用「社會主義兄弟情」等詞彙來營銷同性戀愛,規避對同性感情的直接描述。2020年初,為洗脫「同性戀」元素對於演員的長期發展影響,主演之一肖戰的粉絲主動投誠,向中國政府舉報了全球最大同人創作網站一AO3,因為內含兩位主演的同人耽改作品大量出現在這個網站上,這次大規模舉報也直接導致了該網站被屏蔽。
葛亮表示,在耽改禁令出現之前,耽改劇一直被視為晉升一線的跳板,但「也僅僅是跳板而已」。
「明顯的例子比如黃景瑜和肖戰,爆紅之後都開始轉向主流,各種主旋律的影視劇和活動開始甩脫耽美的標籤進行轉型,」葛亮這樣說。「(耽美作品)一旦進入中國公眾文化成為其中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形成實際的海外影響力的時候,立馬遭遇了當局的打壓。」
「因為耽美文學的存在,我從不覺得性小眾群體是小眾群體或者異端,我是在進入大學目睹了中國對彩虹元素的打壓之後才發現原來這是所謂的『禁忌之戀』的,」李深說。
即便在中國批判耽美、同人文學的背景下,依然不難發現當局對其批判的原因聚焦在傳播不當價值觀,而這個不當價值的主流就是同性戀愛文化。
葛亮說,耽美文學具有很強的反叛特質。男性可以懷孕,可以被放在傳統話語體系裡女性的位置上,展示柔弱。
在中國,合適的性教育一直都在教學課綱體系中呈現缺失狀態,幾乎僅限於生物課本基於生殖系統闡述的有限延伸。
以保護之名將中國青少年和性教育隔離開,所帶來的後果是中國年輕人幾乎僅能通過短視頻、社交媒體等形式獲取知識。這帶來的後果不僅是錯誤的性知識、空白的性取向理解,還有中國未成年性犯罪率的持續攀升。
「你不能把12到18歲正值性取向探索階段的青少年放在完全『去性化』的環境裡。耽美文學其實展示了另一種性教育的可能,權力關係對調還能很好打破了異性戀霸權話語體系,」葛亮說。
以女性為創作主體的耽美小說裡男男之間的愛情佔據了絕對主導地位。葛亮解釋說,在耽美文學研究裡,學界也普遍注意到了這個事實,這樣的設置和女性作為創作者主體的背景密不可分。
「這樣可以讓她們幾乎完全抽離性別化的現實空間,因為她們不會將自己帶入進去,所以可以完全抽離地去想像愛情,並在此基礎上進行更多種類豐富的創作設計,」葛亮這樣說,補充表示這樣對於女性創作者來說,抽離的站位讓她們可以想像出更多種可能性,並為整個創作市場貢獻良多。
「但你也不能說耽美就是一個特別先鋒的東西,在很多情況下,它依然不能脫離性別化的現實,」葛亮說。他提到在耽美文學中,男性之間的愛情往往是主體,這也是因為默認了男性是一個完整的人,相較於女性的設定,男性生理機制上受到的限制會更少,而這無形中加固了性別化的現實。
當局對耽美的忌憚,葛亮說,和當局意圖宣揚、扶正傳統婚育觀大有關係。
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1月17日公布的最新數據,2024年,中國人口出生率僅為6.77‰,人口自然增長率為-0.99‰,已連續3年負增長。在這樣的背景下,2015年10月,中國宣布允許全面生育二胎。此後的幾年裡,三胎政策出台,鼓勵生育配套政策此起彼伏,「催生」是新的時代主旋律。
葛亮解釋說,這也導致中國當局更期望加強民眾生育意願,而耽美這樣的文學作品被視為一種威脅。
此外,耽美文學、同人文學創作的主體和消費主體都是女性,是一個極大展示了女性創作與消費力的行業。中國當局近年來一直宣揚打壓「娘炮文化」,強化異性戀、父權威權話語體系,意圖藉此重塑一個「個人、社會、國家」的系統,並希望強化國家層面從上往下的延展性。在這樣的背景下,女性的經濟實力展示、文化空間拓展都是負面因素。打壓女性權力就是中國當局的一個長期政策。
朝暮說,對耽美文學的打壓暴露了一些社會治理上的問題,應該進行及時修補,因為關係到了很多人的未來。
「文化作品分級制度、淫穢認定的手續流程、『遠洋捕撈』的流程合法性、法律條例的判定滯後性等,都在體現。其實這是暴露問題應該解決問題的,但是卻沒有有效的解決,還真實對案件中的人造成了深刻的影響和傷害。」
同為創作者的馬女士對BBC表示,耽美同人文學創作對於推廣性教育有一定促進作用,但在目睹了年僅12歲的創作者大寫性愛片段之後,她認為整個系統都有應該直視的問題——在耽美同人創作缺少正常發展環境的情況下,又缺失分級制度,這導致整個群體中近年來低齡化的傾向有些嚴重,儘管這並不是耽美同人創作自己的問題。
中國官方常以保護未成年為由對於性相關內容實行「一刀切」的控制,以18歲為分水嶺,而耽美創作網站對於年齡的限制並不嚴格,任何年齡段的人都可以作為讀者或創作者使用平台,這就給了當局很多空間以各種理由遏止內容流向讀者。
目前中國實行的依然是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頒佈、迄今依然生效的《關於審查非法出版物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據此,只要是「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物品,獲利3萬至5萬以上的」,都可以被認定為是「情節嚴重」。
清華大學博士生導師、法學家勞東燕也就此次海棠寫手案一事公開撰文。她認為淫穢物品的認與是否情節嚴重的判斷,相應標準需要根據時代的發展作出適當調整。對讀者的可見度也應該納入考量範圍,以網站上的文字作品內容是否對一般公眾公開、是否有年齡限制等為標準,以判斷是否構成「傳播」,是否冒犯到不願意看到相應內容的公眾,以及是否易於被未成年人看到而對其產生不良影響。
案件發生後,上海的執業律師胡麗萍也在社交平台發文,自願為海棠案涉事人員提供法律援助。她說,早年間,一位熟悉的作者因為相同原因被抓,她當時就有關注這個罪名。
「今年因為海棠作者被抓,作者都是年輕、社會經驗不足、不完全圖利益、部分存在經濟困難的一群群體,覺得這些群體罪不至此,她們被抓後可能需要幫助,」胡律師這樣說。
她亦考慮此案目前的問題一是包括對於淫穢物品的認定、量刑問題、以及作決定量刑的參考依據問題。
「目前的量刑過重,參考標準仍然是2004年的標準,雖然2010年的司法解釋將點擊數的門檻降低到5000次。依照目前的法律規定,傳播淫穢電子訊息,點擊數達25萬人次以上或獲利達到25萬以上,法定刑可能就在10年以上。相較於前兩年的孫海洋尋回孫卓案件中吳某龍拐騙兩個小孩14年,也就被判了5年。社會危害性是一個量級的麼?」胡麗萍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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